最喜秋日薄陰的天氣,天色像一塊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,勻勻地罩著。這時的風(fēng)是清冽的,帶著一種干凈的草木氣,全不似春日那般黏稠。看遠(yuǎn)處的山,輪廓是蒙蒙的,仿佛畫家用淡墨在宣紙上不經(jīng)意地一抹,那黛色便暈開了,與天色交融在一起。近處的梧桐,葉子已黃了大半,卻又不肯痛快地落,只三片五片地,乘著風(fēng),打著旋兒,像些遲疑的信箋。秋日的天,是沉思者的眉宇,總含著些欲說還休的意味。
讀《故園草木·紙船》時,見過這樣的句子:“孩子們是吝用好紙的,舊報紙、寫剩的作業(yè)本,都成了造船的物料。那船是懵懂的,載不動許多愁,只載得動一星半點的天光云影。順著門前的小溪放出去,船隊便迤邐地去了,穿過橋洞,繞過青石,有的半路便濕沉了,有的卻倔強地漂著,一直漂到目光的盡頭,像是把一小塊童年的魂靈兒,也一并帶走了。紙鳶,其實就是童心里生出的一雙薄翼,可渡潺潺溪水,可量念念光陰。”
趁著這微涼的午后,整理舊書。孩子在一旁看著,也湊趣。我翻出一冊泛黃的《宋詞選釋》,紙頁脆得像蝶翼。信手翻開,便是蔣捷的《虞美人》:“少年聽雨歌樓上,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云低,斷雁叫西風(fēng)。”一時間,竟有些怔住了。這書頁間夾著的,哪里是文字,分明是不同年紀(jì)的雨聲,淅淅瀝瀝,隔著數(shù)百年的光陰,落到了我的耳中。若說大部分詩詞是精心構(gòu)筑的亭臺樓閣,那這類詞便是一脈無心流淌的山泉,你路過時,它便清清冷冷地,漫過你的心坎。
古人論詞,有“詞心”之說。——詞人心中先有了一段無可奈何的感觸,才將它婉轉(zhuǎn)地付于歌拍。宋朝距今不過千余載,但我們卻能通過這長短錯落的句子,觸摸到詞人彼時心跳的節(jié)拍,走入那個由閑愁與綺怨交織成的迷離夢境里去。所以才有“人間何處得飄零,不唱陽關(guān)第三聲”。蔣捷的詞,多似“流光容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”這般清俊、流麗,帶著年華逝水的輕喟,讓人讀之悵然;而蘇軾的“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”,則又是那般曠達(dá)、超逸,將一切的悲歡都付與了江上的清風(fēng)與山間的明月。
在這泛黃的書頁里,我們既能感知到詞人們于歌筵酒席間的風(fēng)流繾綣,也能感知到他們在宦海風(fēng)波、人生逆旅中的孤寂與蒼涼。他們也曾“騎馬倚斜橋,滿樓紅袖招”,擁有過最恣意的青春;也曾“斷腸人在天涯”,體味過最徹骨的孤寒。他們用文字,將一己的悲歡,凝成了琥珀,讓后之覽者,亦能同其唏噓。
但在這些紛繁的悲喜中,我又窺見了一些相同的底子。比如他們都敏感于時序的變遷,一片飛花,一剪微雨,都能惹起無邊的愁緒;比如他們都困于人生的別離,長亭更短亭,折柳贈楊枝,每一次揮手都可能是永訣;比如他們都試圖在有限的文字里,安放自己無限的情思,于是便有了這許多欲說還休的低回與纏綿。
跟著這平仄的韻律,從北宋的繁華走到南宋的蒼涼,體味著種種心境,沉吟著句句衷腸。或在想象中,遇見一個個衣袂飄飄的身影,在楊柳岸邊,在曉風(fēng)殘月里,低吟淺唱。那種“今宵酒醒何處”的迷茫,那種“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執(zhí)著,大抵滿足了我們對古典情懷的所有向往。
這靜默的午后,有許多讓我心頭一軟的瞬間。當(dāng)目光落在“只恐雙溪舴艋舟,載不動許多愁”的句子時,那千百年前一個女子心頭的千鈞重?fù)?dān),竟借著這薄薄的紙,無聲地壓上了我的心口。整理舊書,其實便可以看作打撈這種古典情思的一種方式,哪怕你不諳詞律,只要你生長在這片土地上,聽過江南的雨,見過塞北的沙,就一定會有被某一句不經(jīng)意的詞韻叩動心扉的時刻。這種共鳴,骨子里是千年的文化血脈在悄然涌動,這些情愫經(jīng)由筆墨被傳承,又經(jīng)由我們在某個契合的瞬間,被悄然喚醒。就像那闕無人不曉的《聲聲慢》,有學(xué)者曾這般感悟:當(dāng)我們年少時囫圇吞棗地念著‘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’,只覺得音調(diào)好聽。而當(dāng)我們也在某個秋日,感到一種無由來的、彌漫天地的惆悵時,我們心里的節(jié)奏——那些早已融入呼吸的節(jié)奏,便與李清照的疊字悄然合拍了。
孩子看我出神,便用作業(yè)本的紙,折了一只小小的船,放在我攤開的書頁上。那白色的紙船,停泊在墨色的詞句間,像一個安靜的注腳。那些詞人的腳步,穿過汴京的繁華,臨安的偏安,終于走到了這間尋常的書房里。這綿延不絕的、寄托于文字的嘆息,被一代代的后人輕輕地捧著,這些嘆息交織與融匯成的脈絡(luò),便是潛流在我們血脈里的文化鄉(xiāng)愁。(軋鋼廠 楊帆 王璐瑤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